江南与上海出生于武昌的金石声,在水乡扬州度过了童年时代。草长莺飞的江南景象也许成为了他童年记忆的“原乡”风景。在他的早期作品中,许多画面来自江南各地,充满诗情画意,同时也往往带入质朴的农家生活。而在他日后自己认可的摄影作品中,拍摄自江南的作品占了相当的比例。
江南作为“自然”(当然已经是自然与历史文化相结合之“自然”),与之相对的则是“文化”,尤其是都市“文化”,其集中体现应是上海这个国际大都 市。对于长期生活于上海的金石声来说,上海是一个实际存在于他的日常生活中的城市空间。尽管金石声拍摄了大量的上海景象,但他似乎并没有专门以上海为主要创作题材。或许可以说,如果说江南之于他是一个题材的话,而上海之于他,则无所谓题材与否。上海于他,就是一个可以随时触发自己的视觉感受与拍摄冲动的地方,也是一个让他可以随时举起照相机加以表现并且与之对话的地方。因此,他对于上海的影像观察是持续的,多视角的,而且有时是从市民视角,有时则是 以城市规划专家的视角来加以记录。
1920年代晚期,金石声以典型的画意摄影风格拍摄了上海的母亲河黄浦江。被水汽云雾所包裹的船与码头,在画面中若隐若现。这幅照片,风格上近似油画,也令人联想起英国画意摄影家阿尔文· 兰顿· 柯伯恩的伦敦照片。当时西方的画意摄影,就有这种将城市浪漫化为乡村诗意的本事,而金石声从一开始就能够深得其中奥妙。
而从一个城市规划师的角度,金石声于1946年回国后拍摄的1940年代的上海街头景象,则反映了他眼中的上海市容。比如,拍摄于解放前后的外滩照片中,当时外滩的亲水性非同今日,而外滩马路上人车交杂的状况也在他的照片中清晰可见。
民国时代的大学文化在他的照片中也有反映。金石声拍摄有他所求学的同济大学运动会的照片。特别是那张运动会时万头攒动的画面,从画面中各式市民的面孔看,我们可知当时大学与社会的关系相当融洽,大学的运动会是向社会开放的。显然,当时的大学是担负着某种社区公民的职责的。
自拍:探索多重自我与他的同时代中国摄影家相比较,金石声留下了较多的自拍像。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可以说是罕见地经常进行自拍创作的摄影家。自画像传统并不发达的中国传统绘画,对于个体的关注与彰显并不重视。如何呈现自我,不太为传统艺术家所关心。而像金石声这样反复地、从各个方面、以各种手法来面对自我、记录自己的生活与容貌,确实有着某种重要意义。
金石声拍摄了涵盖自己生活各个方面的自拍像。从摄影与日常的关系这个角度看,自拍摄影也许最能够体现这种关系。自己与自己的日常,对于摄影家来说, 只要愿意,永远可以以最直接与最密切的方式来观看与记录。而他的拍摄,在相当程度上丰富了自拍摄影的定义与内涵,也丰富了摄影的题材与内容。也许可以认为,他的这些自拍摄影作品是经过现代主义熏陶后个体觉醒的丰富例证。
金石声的自拍摄影手法多样,体现了通过表征自我而表现出来的对于自我表征的可能性的欲望与渴望。他既有以摄影蒙太奇手法制作的自拍像,也有以饱满的构图让自己的面部形象与手中照相机撑满画面的风格现代的自拍像。在同济大学求学期间,他在逼仄的学生宿舍里拍摄了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拍像。在这张照片里,他通过布光让自己巨大的投影在画面中占据要紧部位,而放在脚边的小台灯也起到了补光的作用,而且被他拍摄进画面。这种交代拍摄“破绽”的大胆手法可称 罕见。
而人对于自身的多重性以及好奇,也许可以通过多重自我的塑造来有所满足。金石声曾经拍摄过一张自己躲藏在自己身后的自拍照片,置身于前景的他,放肆哈哈大笑,而在哈哈大笑的他的身后,一个沉静的他正举起莱卡照相机在聚焦前者。
更有意思的是,他也结合自己的工作来拍摄处于工作状态中的自我形象。这种具自传性的自拍摄影,也表明他很重视个人文献的记录与保存。一张拍摄于1940年代末的“与程世抚、钟耀华绘制大上海都市规划三稿”的照片,生动呈现了这三个正当壮年的中国城市规划师埋首于那张大上海规划图筹谋城市未来的情景。据说解放后上海城市的规划,在相当程度上是按照这张规划图来实施的。解放后,这几个对于新社会充满想象与热情的人,把这张图献给了市长陈毅。这些自拍摄影,既表明金石声有探索自我的热情与好奇心,同时也证明对于一个生活范围不算阔大的知识分子来说,为探索摄影的语言表现力与题材,努力拓展题材至自身,让自己成为自己的被摄体的无奈与对于自身局限的超越努力。
当时,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摄影部副主任克里斯丁· 彼得逊捧来一个绿色超市尼龙购物袋,从中拿出一本照相簿。原来,这是一本金石声自己粘贴的摄影作品相册。我们一页一页地翻开来,精心粘贴的帧帧照片,在秋阳中静静地放射光芒。当时诧异,这本相册的“外装”为何如此寒酸?彼得逊先生郑重告知:金石声之子金华当初拿来寄存此地供他研究时,即是这个状态(condition),他无权破坏金华带来此相册时的“原态”。一瞬间,我真正感觉到,金华所托是人。在宽大的桌子上,金石声亲手印制的那些照片,执拗地放射出光辉,吸引你的视线。
自拍照, 与李国豪 1938年威尼斯
自拍照,同济大学工学 院实验室 1934年 上 海 吴淞。
自拍照, 与程世抚、钟耀华绘 制大上海都市规划三 稿 40年代末
链接阅读:大师语录摄影不需模仿绘画摄影和绘画有其一脉相承的关系。但技法各有特点,发挥作用不尽相同。摄影终究是摄影,绘画终究是绘画。摄影有它自己的风采和魅力,有它自己的诗情和画意,可以自己去探索和追求。摄影不是绘画,不需要去模仿绘画!有人认为摄影要像“画”,离开了“画”,摄影便无从看的出它的“艺术性”来,先生差矣!世界上有艺术性的东西,难道“画”是唯一的?何况既有好画,也有坏画,可见“画”并不是“艺术性”的同义词。
在杂乱无章中摄取瞬间摄影除了不能拍摄过去,也不能拍摄未来, 不能作回忆的描绘或想象的表现外,摄影对瞬间事物的表现能力已远远超过绘画。摄影不再须去模仿绘画,也不应该去模仿绘画了。摄影长于瞬间的直视记录,它能记录下生活中瞬间的情趣,它能从宏观中摄取瞬间的微观,它能在自然界中摄取瞬间的美中之美,它能在杂乱无章的情境中摄取瞬间的巧妙组合,它能抓住瞬间一切稍纵即逝的事物。摄影术本是洋国来的玩意。器械且不必讲,就连摄影的读物,中文也委实数不出几种。
顾铮解读金石声: 一个不可能被摄影史淡忘的摄影家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现代主义的文化实践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除了文学、电影、美术之外,摄影的表现究竟如何?这可能是一个较新的却又是不容忽视的问题。
说到中国现代摄影, 上海无法不成为一个讨论中国现代摄影史的中心地点。看看那些彪炳史册的中国摄影大家, 来自上海或在上海经受现代主义与现代文明的洗礼并且从上海出发走向其它地方者所在多有。
奠定中国民族志摄影基础的庄学本,来自上海浦东。他是从上海走向了中国川藏地区。后来成为红色摄影奠基人的沙飞,其左翼色彩浓厚的摄影也起步于上海。而从上海走向延安,并且在延安开始施展身手,后来成为共和国摄影大佬的吴印咸,在上海拍摄《风云儿女》等电影的同时,也拍摄了许多平面摄影的力作。除了这些已经被广为传播受到肯定的重要摄影家以外,其实,中国现代摄影史的地图上,还有一位影响与地位毫不逊色于以上各位、但却因为其另有城市规划的术业专攻与彪炳事业,使其在摄影史上的历史评价受到相对轻视的摄影家:金石声。
本期解读专家:顾铮
1959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视觉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中心研究员。著名的摄影批评家、理论学者、策展人。
金石声摄影作品
规划家钟耀华在外滩
东德专家雷台尔 1957年 合肥
台阶 1934年 上海
老屋 1932年 扬州
人力车 1947年 上海
水上家庭 上世纪40年末 上海